她為什麼不離開？從《女傭浮生錄》理解家暴倖存者的掙扎與內在歷程
作者：吳姵瑩Chloe Wu 諮商心理師
她為什麼不離開？理解家暴倖存者的掙扎與內在歷程
一、她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家暴，也不知道怎麼求助
有時候，其實很多人都會疑問，就是：「到底為什麼他被家暴了，還不離開，還一直待在這個人身邊，怎麼會這麼傻呢？」
可是你知道，在我的實務工作當中，有很多因為家暴來求助的人，他們有更多的情況是，他們覺得：「我真的好像過得不是很開心，很難受，可是我這樣是不是真的有問題嗎？」意思是，他們很多時候並不知道自己被家暴，他們也不曉得在家暴之後，究竟應該要怎麼樣幫忙自己。
所以我們在幫忙這一群受到家暴的族群的時候，在專業的施展上，說真的，有時候有很多很難施力的地方。
我還記得很多年前，我剛出道的時候，我為了要準備一場演講的內容，因為要討論到這種親密暴力甚至是恐怖情人的內容，我就去諮詢了在衛生局的社工，我打電話過去詢問他關於家暴的情況。
我問了他很多內容，我最後也問他：「那家暴的提告，什麼時候是比較會被撤銷，或者是法院會判定不成立呢？」而當時的社工他非常的專業，他告訴我：「大部分的情況下，其實法院都會非常嚴格地受理跟去審核這個內容，但有時候他們遇到在實務工作中最大的困難是，當事人訴請了家暴之後，很多時候他們都會把這個家暴的申請給撤銷，但他本身明明就是受到家暴的情況，所以其實有時候社工也很束手無策。」
也就是說，其實你會知道他已經是成年人，我們好像要尊重一個成年人的基本判斷，但是他深受這樣的險境，到最後卻還是選擇他的伴侶，並且繼續依附在伴侶身上。他自己身上可能那些獨立性，無論是物質上的獨立，或者是精神上的獨立，在這個過程當中可能很難一下子長出來，就會回到原本的環境裡。
所以我們在面對家暴這個情境的時候，說真的會很需要大量資源的引入來協助這個當事人。
我們第一線有時候接觸到當事人的時候，可能第一時間我們在告訴他說這是一個家暴的情境的時候，有些當事人可能會在那一刻覺得非常震驚：「天啊！我這麼一個各方面條件都很OK的人，怎麼會在一個被家暴的環境裡！」所以有時候他們也會在心中引發更多自責跟羞愧的情緒。
有很多被家暴的人，他們第一時間可能真的不知道自己被家暴。最重要一件事情是，他們長期處在這樣的關係相處脈絡裡頭，他們被洗腦了。也就是他另一半常常跟他講說：「我會這樣子罵你，我會這樣子兇你，其實也是為你好啊，而且你真的就是腦袋不靈光，哎為什麼每次跟你講的這些話你就又忘記了，你就不要惹我生氣就好了。」
所以你知道，當你很親近的伴侶時常跟你講這些話，就容易導致你的內在出現一個反應，就是你的自尊是破碎的狀態，因為你常常被這樣的指責跟辱罵，你就會覺得：「喔，都是我做得不好。」
所以很多時候他們求助的時候，都會感覺是：「啊！都是我的問題啦！我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夠做事情更謹慎一點，我到底要怎麼樣跟這樣子的伴侶相處，才不會惹怒他，讓他不開心，我到底有沒有讓別人開心的能力？」
其實他們大部分情況首先會希望去增進自己這些部分，但他們內心裡頭其實是有什麼滿腔的痛苦，因為你知道，被你的另一半持續性的言語辱罵、精神虐待、冷暴力操控，真的會讓人非常痛苦。
可是當他覺得很痛苦，又想要幫自己做點什麼時候，他又覺得：「可是就是我不好啊，我還要去讓別人知道我不好。」這導致他們在求助的時候有很多的糾結，會非常多的自責在那個過程當中形成，甚至他們對於自己求助的反應是非常非常的羞愧的。
二、她想改變，但內在抗拒「被幫助」的角色
而我們在諮商的過程當中，第一步除了要讓他知道你現在受到什麼樣的危險之外，更多的是，我們對他需要有很多這種情緒上的支持與安撫，讓他知道這個求助的過程是很正常的，他的內心真的很痛苦，很希望被好好地接住，甚至是陪他去面對他身上的羞愧感。
所以後面那些什麼獨不獨立，其實是非常後面的東西，是需要經歷很長的、前面這個建立關係的歷程，才能夠真正幫助到這個人。
可是這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來源，這類型的人有時候也不太願意在諮商或者是這種被幫助的情境下待下來，他們更多傾向於：「喔好，那我談個幾次，我覺得我應該就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裡。」然後他們就選擇不繼續持續停留在這種被幫助的情境裡。
原因在於很多時候，受暴者他們內在可能對自己都有一些設定，也就是「我不值得」，或者是「我習慣去幫助別人」、「我習慣去照顧別人」。對於被幫助、被照顧的這個行為，他們自己內在是非常抗拒的。他會覺得，被幫助好像是一個弱者的行為，好像是一個非常有問題的狀態。我本來就已經很有問題，我現在還更有問題。他們對自己的這一個求助的行為，其實是感到更多的否定，跟更多的羞愧的。
三、暴力循環中的情感混亂：他道歉、她心軟、又回頭
而另一個使他們也很難繼續留下來的原因是，他們有時候進到諮商或尋求協助的時候，可能是處於剛受暴完，也就是痛苦指數最高、精神或肉體正在一個最痛的狀態裡頭，他們可能就覺得不能再繼續這樣子生活，所以他們就來求助。
可是在他們求助之後，他們對於在這種專業關係的穩定度上，其實本來就不是很高，因為他們不一定相信專業可以幫到他們，而是他們會覺得這好像還是要靠我自己走出來，而那個靠自己的那一個堅強的內在狀態，就會很容易把其他人都推到門外。
加上因為他們剛受暴完，受暴之後會有所謂的暴力迴圈，也就是他的另一半，可能在暴力行使之後的隔幾天，就會突然對他下跪，或者是又買花，又不斷的安撫他，又帶他去吃大餐，或帶他出國去玩等等的，想要讓他的情緒被安撫下來。
這個當事人很有可能在這個暴力迴圈裡頭，立刻就會覺得說：「哎呀，我好像不應該因為這樣的受暴大驚小怪，然後我就去求助心理諮商，這樣真的是很對不起我另一半。我另外一半也不過是暫時的失控而已。」即便他的內心裡頭有很多的痛苦，跟這種矛盾的聲音。
所以這是為什麼，他們很難繼續待在專業協助的關係裡頭第二個非常重要原因。
四、《女傭浮生錄》：她是她的縮影，你也可能是
我想把受暴婦女這個內在狀態，演繹得最好的一部Netflix影集，叫做《女傭浮生錄》。
我每一次看《女傭浮生錄》的時候，心裡都會覺得非常的感動，因為它把一個女性因為受到精神暴力跟肢體暴力，她的內在狀態陷入憂鬱，那種逃無可逃，然後每天膽戰心驚，害怕她的另一半回來的時候會傷害自己或傷害孩子的這種心情，她把它展演得非常的淋漓盡致。
甚至這個受暴婦女中間真的有去到庇護所，但去了第一次之後，過沒多久，她又回到了她另一半身邊，因為她可能覺得她另一半需要她，或者是她又想念她另一半。像這種糾結的心情，在受暴者身上是非常頻繁發生的，因為當一個人她持續在精神暴力之下，她的內在對自我的匱乏感會非常強烈，就是她很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的獨處，她很怕自己一個人，她總覺得自己一定要有其他人陪的，這種有歸屬的感覺，才會讓她有稍微的安全感。
即便她知道，跟這個人在一起是非常危險的情況，對應在這個《女傭浮生錄》裡，這個女主角後來其實又回到了丈夫身邊。然後當她又覺得再次受暴，她的孩子又受到了這種精神的擠壓的時候，她每次其實真的是很想要逃出去。可是當她逃出了他們所生活的那個貨櫃屋的時候，她就發現外面的道路居然被參天大樹給擋住，那是她心裡內在的狀態。
所以那個戲劇把它演得非常好，是把那個參天大樹都在她面前長出來。她就發現：「天啊，我不知道前方的去路在哪裡，而且我真的走不出去。」
其中也有好幾幕演繹她陷入了那種憂鬱低潮的狀態，她整個人彷彿失去了時間感，她坐在沙發上，但是感受不到外界的聲音，她知道外界好像有人，可是她陷入自己的那個封閉的世界裡，甚至她坐著坐著就陷進沙發裡，就好像墜入了深淵那種感覺，那種絕望無助的狀態。
所以受暴者的心境轉折是非常非常的複雜跟多元的。
而最後，她最終真的就下定決心，她必須要改變她自己，甚至她要為了她的孩子，長成一個有力量的母親。然後她慢慢地，真的很慢，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她才開始相信，所謂社工跟心理專業的體系。
我印象很深刻的一幕是，這個女主角剛到庇護所的時候，庇護所裡有一間服飾店，店裡擺放的可能是別人捐贈的很多還不錯的衣服，進去基本上是不用付錢的。然後裡面的店員就問了這個女主角一句：「你平常都喜歡穿什麼樣的顏色的衣服？」
就這麼一個簡單的問題，女主角就在愣住了。而那個店員，她本身也曾經是受暴婦女，她也經歷過整個過程，從這種「我對自己是誰」、「我對自己喜歡什麼」茫然未知的狀態，到我逐漸放鬆，我覺得這個世界安全了，我可以開始探索我自己，其實是一個這樣的心路歷程。
這個店員看著她，然後對她很溫柔地笑一笑。她說：「沒關係，哪一天你就會慢慢發現自己喜歡的顏色。」這真的是一個非常非常深層的同理，是非常不容易做到的。
你想，一個人長期處在受暴狀態，她每一天想的就是我如何生存下來、我如何讓自己安安全全地過好每一天、如果他等一下又發飆了，我用什麼樣的道歉的形式，可以快速地平息這一場征戰。她每一天想的都是這種在戰爭危機狀態裡頭的擔憂、恐懼，她不會有力量去想：「我今天想吃什麼東西讓我自己快樂？」「我今天想要穿什麼顏色的衣服，讓自己感覺有儀式感？」
她的生活根本不長這樣子。所以當她進到那個商店，被這樣子對待之後，她突然有一種就覺得：「哇！是啊，我已經忘了我是誰，我更忘了我喜歡的東西是什麼，更別說我人生要往哪裡走。」
所以在受暴的環境之下，我們的自我是會被摧毀的。你不用去想什麼未來的東西，你光是好好活在現在、此時此刻，你都會覺得有很大的危機感了。
最後，如果你身旁真的有這樣的人，歡迎把這篇內容分享給對方，或者你就邀請對方去看《女傭浮生錄》的影集，去看看這個女主角最後的心路轉折。因為她在受到幫助之後，最終她就開始開啟了自己的工作，也完成她的學業，甚至去完成她自己的小說。
這整個過程其實是真的非常激勵人心，但也讓人看見：她是從破碎中，一點一滴重新找回自己。
如果你是當事人，也許此時此刻，你很難相信自己和相信未來，那是因為你的內在有很多受傷，讓自己感覺有一點支離破碎的狀態，但它並不是永久的情況。只要你願意開始疼惜自己，給自己一個機會，給自己的未來更多的可能性，去跨出你的世界，幫助自己找到求救的資源，你的未來絕對有機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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